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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政女工安翠萍的“教授”之路
2016-07-11
来源: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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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翠萍

  七年时间里,安翠萍从下岗工人,变成了育婴“教授”。52岁的安翠萍,在暮春时节,买了人生第一件旗袍,因为“好看”。此前,她从来没有为了自己“好看”而打扮过。穿着它,安翠萍站在北京CBD一家书店的聚光灯下,说:“要把姐妹们的苦难和奉献都讲出来。”她要讲的,是十年里一个个钟点“熬”出来的故事。这些北京、西安、济南三地家政女工的喜怒哀乐的故事被写进了《怒放的地丁花》一书

新华社记者屈婷

  52岁的安翠萍,在暮春时节,买了她人生第一件旗袍,因为“好看”。此前,她从来没有为了自己“好看”而打扮过。

  安翠萍有很多身份:父母五个子女中的老四;妻子和母亲;西安某电视机厂的流水线女工;带孩子的“阿姨”,但唯独没有做过她自己。

  当售货员说她穿着好看,劝她买下旗袍时,她很犹豫。身边的丈夫却说:“好看就买了吧。”这让她心生欢喜,也大感意外。她说:“我们做家政的,穿的从来都是方便干活的衣服。”

  这件深蓝色的丝质旗袍,下摆印着粉紫色的牡丹。穿着它,安翠萍站在北京CBD一家书店的聚光灯下,说:“要把姐妹们的苦难和奉献都讲出来。”

  她要讲的,是十年里一个个钟点“熬”出来的故事。这些北京、西安、济南三地家政女工的喜怒哀乐的故事被写进了《怒放的地丁花》一书。作者高欣说:“最打动我的,是她们作为女性,所爆发出的那种坚强而隐忍的生命力。”

权利的觉醒

  香港乐施会城市生计项目长期关注家政工群体的生存状况和可持续发展。项目经理王英瑜说,根据国际劳工组织报告,中国有超过2000万的家政女工。她们更为人熟知的称呼是月嫂、钟点工、家庭护理、保姆等,最常见的计薪方式是钟点制,一般都是先干活,后付钱。

  王英瑜认为:“家政女工是劳动力市场的边缘社群,她们承受着身为基层工人及女性的双重弱势和压力。”

  面对形形色色的雇主,如何维权是家政女工入行之初遇到的考验。山东农民高云英13年前到济南时,“过个马路都吓得心惊胆寒”。在雇主家,她吃饭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别人嫌她吃的多。结果,因吃不饱,而患了胃病。

  一天,高云英晒被子,摔了一跤,腿骨折了。雇主装没看见,她咬牙一声不吭,晒完被子,洗好衣服,独自去了医院。那天去医院时,高云英却觉得那条马路那么长,再也忍不住,哭起来。“那一瞬间我就想,为什么做家政这么难?”

  来自内蒙古的张蕙兰用7年时间,才解开做第一份家政工时受到的羞辱。她说:“老人脾气古怪,处处刁难我,饭也不让我吃饱。”张蕙兰想走,老人让她打开行囊检查,怕她偷东西。张蕙兰照做了,跑回家政公司,见到老师就哇哇大哭。

  2012年,张蕙兰机缘巧合,加入了地丁花剧社。这是中国第一个由家政女工组成的话剧表演团体,上演的剧本多来自她们的亲身经历。一开始,张蕙兰很胆小,任何活动都站在一边看,一句话不说。直到2014年的一天,她才开了口,说起这段经历,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剧社姐妹却告诉她:“这事不是你的错!”

  那以后,张蕙兰慢慢变了,开始敢于和雇主平等交流,眼神也不再躲闪。她说:“家政工给我带来的好处,第一是把我锻炼好了。”

  如今的高云英,依旧爱笑,爱唱歌。在她老家济南大涧村,80%的中青年妇女都到城市做了家政工。作为前辈,高云英在培训年轻人时总说,咱们吃亏不吃“气”,受点委屈不要紧,但不要看不起自己,更不能为了挣钱“作践”自己。她还编了一组三句半,其中一段说:彼此理解要信任;工作不分贫与贱;高高兴兴把家还;真好!

自我的生长

  地丁花,是一种不择土壤,适应性极强,平凡得让人记不住的花。安翠萍说,自己前40年的人生像极了这种野花,“内向、自卑,在学校和单位都不敢吭气,整天低着头”。

  安翠萍的父亲是西安一所大学的教授,一家七口全靠父亲的工资养活,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她仰慕父亲,却始终对他的严苛难以释怀:“从小到大,父亲从没夸赞过我一句。”这让她内心一直觉得“抬不起头”。大专毕业后,安翠萍分配进了电视机厂,又“稀里糊涂”地结婚、生子。丈夫是同厂的工人,老实巴交,并不管她。工友大多泼辣、直率,安翠萍应付不来,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声。

  如果没有下岗的变故,安翠萍相信自己会在流水线上度过一生。她曾努力上进,琢磨出一种提高生产效率的模具,却被厂领导将功劳据为己有。她也曾短暂成为领班。一次厂长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她“油皮”,她因回了一句嘴,就又被调回到流水线。

  但安翠萍却觉得痛快,因“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为自己辩护”。她感激在工厂“20年多年的压制”,因为让她有了无比的忍耐力,学会了守时、讲信用、为他人着想。

  2006年,安翠萍下岗了。迫于生计,她成了给人带孩子的保姆。全家都极力反对,尤其是她父母,认为女儿干的是“下等仆人的活”,不再跟她讲话。

  安翠萍委屈地泪水直流,但内心的力量一旦发芽,就无法抑制。她记得,当时报纸上有一篇《月嫂三千贵不贵?》的文章,里面提及育婴师已成为一个新职业。她拿给父亲看,说:“爸,你是大学教授,我承认你。可是,说不定哪天,我能成为育婴教授。”

  父亲说:“你就吹吧!”

  为了这个“赌约”,安翠萍2010年参加了西安家政工会组织的家政培训班,然后又到北京学高级育婴师课程。

  2011年,安翠萍把红色的证书放在父亲面前。父亲说了一句:“啊!太好了,不错啊!”

  她觉得幸福极了:“我可是在父亲的批评声中长大的啊!”

  高欣写《怒放的地丁花》时,一位叫金枝的女工问她:“你们为什么会关注我们这些人呢?”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的心里,直到写完书中诸多家政女工的故事,她才豁然开朗:“我想说,你们这么棒,有什么理由不关注呢?!”

改写的命运

  这位金枝在北京看护老人之余,还学会了摄像。2015年8月,她与两位青年导演参与了由一元公社等公益组织发起的“青年行动影像计划”,拍摄了纪录片《野草,野草》,并在片中出演了自己: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嫁给喜欢的人;并让两个孩子随了母姓;自由自在地生活……

  中国最早为女工提供生活与权益资讯的公益平台“尖椒部落”希望让更多的“金枝”发出自己的声音。“尖椒部落”这个名称极具象征性。很多家政女工来自湖南、湖北、四川,吃饭无辣椒不欢。尖椒,既体现了她们泼辣个性,又是尖叫的谐音,意味着要大声发出自己的声音。

  “发出她们作为社会主体的声音,是自我赋权的第一步。”作为“尖椒部落”创始人之一,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讲师孙珏说:“她们可能不知道女性权利为何物,但却用自身与命运的抗争践行着这一点。”

  西安家政工会的负责人王葳说:“家政工会这个圈子,都是穷苦人。互助是经常的、必需的,也是自发的。”2004年,在各界资助下,西安家政工会成立。它是中国第一家家政工工会,当时有162名会员,现在已发展到千余人。安翠萍就是其中之一。

  “工会是我的娘家。”安翠萍遇到什么困难,都愿意来这里跟姐妹倾诉。有时,遇到难缠的雇主,她们也会和信访办、维权中心的老师一起帮姐妹们维权。2013年,安翠萍在西安第一次站上讲台,真的当上了育婴“教授”。

  安翠萍除了做义工,还在筹划建一个“月嫂健康网”。她说:“我甚至恨钱,因为挣钱我身体全垮了。”她特别希望让后来的姐妹以她为鉴,不要因为生活所迫,而不珍惜自己。

  “我们不是仆人,是爱心和善意的传递。你不能去扭曲我们。能在这行坚持下来的,都是有爱心、能吃苦的人。”安翠萍看到一些“黑心保姆”“月嫂虐待孩子”的报道,总觉得伤心无奈。“每个行业都有好有坏,但很少有人看到我们的不易和好处。”

  随着第一批入会的女工进入“半退休”状态,王葳发现年轻一代的家政女工变得更务实、更追求职业化的发展,需求也更多元。“除了传统的心理疏导和技能培训,她们更关心医疗保障、劳动保障、法律合同和假期福利等,也更渴望被社会认同和尊重。”

  济南大学政法学院社会工作系副教授唐斌尧认为:“家政劳动不同于一般的社会劳动,它有私密性,也有多样性,且在劳动时间和强度上都是弹性的,但现有的法律并没有跟上家庭服务行业的发展,以及家政工人权益保障的需求。”

  陕西农民刘清菊是在北京做了20多年的“老家政”,见多识广,什么样的雇主都见过。“就算看不起,人家不会公开骂你,这一点就比家里好十万八千倍。”但一次,雇主落了难,善良的刘清菊免费在她家干活。后来,雇主却拒绝付她工钱,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刘清菊无奈,打起官司。由于没有经验,也请不起律师,上诉费和法院的执行费都得她付。官司打了两年,拖欠的工资才到手。但她虽然赢了官司,却倒赔了钱。 

  唐斌尧在高云英所在的大涧村设立了一个家政女工社区服务中心,帮助她们维权,并努力推动相关法律能惠及家政工这一群体。

  当年在雇主家摔断腿的高云英,不但没有拿到补偿,雇主因怕惹麻烦,还解雇了她。“目前我国的家庭服务关系还被排除在劳动法的适用范围之外,中介制、散工制家政工并不具备劳动者的法律地位。”唐斌尧说,这意味着高云英想通过法律途径获得赔偿,首先要根据民事侵权法的原则,证明“对方有过错。”

  作家叶海燕看了《怒放的地丁花》后,认为书中记载的家政女工面对暴力、歧视和穷困的抗争故事,体现了中国女性身上“强大而坚韧的力量”,但“这还不是我想要的,女性权益的最好状态。”

  “她们势孤力单,在家庭和社会中都受到不平等的对待,可能还存在雇主、公司的剥削和伤害。”叶海燕说,她们的声音必须让更多人听见。

  在北京地丁花剧社,最火爆、采用最好的一个剧本来自李雪华,一个不堪忍受家庭暴力、最终跑出来谋生的女工。一开始,她说起自己的经历就哭,后来在社工的鼓励下,她不仅离了婚,还把家暴经历写成了剧本。

  2015年元旦,对着台下数百名观众,瘦削的李雪华成了女主角,经历过的痛苦宣泄而出。台下观众沸腾了,高喊:“什么男人啊,不跟他过了!”

  李雪华的眼里全是泪水,但却没有了恐惧。为了这一刻的绽放,她熬过了29年。